莲子·怜子（下）
那些怨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变成一种难言的苦涩，思念混着心疼纺成细细的丝，缠呀绕着呀把整颗心绞得生疼。爹亲怎么样呢？听说好几位前辈都受伤了，屈世途的信里绝口不提爹亲，会不会……呸呸呸！爹亲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他一定没事儿的。
快过年了……今年能和爹亲团圆吗？
他翻来覆去一夜难眠，天色将明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念念有词道:“那么多位前辈受伤，我作为晚辈理当问候，琉璃仙境现在是正道同盟的据点，我只能勉为其难走一趟了。”
孩子们最先知道素续缘要走，虽然都舍不得，但一想到他是要回家，也都很懂事地祝他一帆风顺。只有阿吉愁肠百结，一个人闷不吭声跑到屋外戳蚂蚁洞。小伙伴们跟过来，瞧着他气呼呼的样子，笑话道:“阿吉舍不得续缘哥哥，生闷气呢？”
“你们懂什么？续缘哥哥回家准要受欺负！”
“哈哈哈。”石头笑得最大声，“你回家你娘打你屁股，那是你犯错了，续缘哥哥回家，他爹娘准宝贝他。”
“你懂个屁！我那天看见续缘哥哥床头的信了……”
他话没说完，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叫起来：“君子非礼勿视，续缘哥哥是怎么教的？你怎么偷看他的信？”
“少说那个！你们听我说……”
阿吉说完，一群孩子都沉默了下来，一张张稚嫩的小脸都跟苦瓜似的皱着。虎子几次欲言又止，好半天嘟囔出一句：“你是不是看错了？不能吧！”
“那续缘哥哥生病也是幻觉吗？你说啊！”阿吉瞪着虎子。
还得是巧英大腿一拍，想出个好主意，她招呼着伙伴们凑成一个小圈:“咱们给续缘哥哥写表扬信不就好了。村里谁家没受过续缘哥哥的帮助？把这些事都写上，让续缘哥哥带回家，给他爹好好念念。”
这个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孩子们叽叽喳喳说起你家我家各种各样的困难是怎么被素续缘解决的，一路说着一路回家奋笔疾书去。
第二天，不止孩子们还有一些村民也赶早来送素续缘。这家送些自己收成的萝卜，那家送些水灵的白菜，也有几家合着送了一条猪肉，更富裕些的送了十几枚鸡蛋，当然最贵重的还是孩子们一起送来的十一封表扬信。
素续缘本来是不想收村民的东西，奈何盛情难却，大家急赤白脸地推来让去，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村长爷爷让素续缘多少带一点是大家的心意，又好言软语劝村民们一路风波，让续缘背着这么多东西回家，不是折腾人么，大家这才肯放他上路回家。
一路上素续缘心情甚好，他甚至已经想好年夜饭的部分菜单——红烧肉、溜白菜、鸡蛋羹、甜米酒……
都是叔伯婶子送给我的，也让爹亲沾沾我的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给他读读我的表扬信，好教他知道，我是配做他的儿子的！
近乡情更怯，越是接近琉璃仙境，素续缘越觉得心慌意乱。他起初还能自己安慰自己不要怕，到了琉璃仙境就说是来看望受伤的前辈们，到后来，看见翠环山一片残林枯草，萧瑟凄凉的景象，就觉得心像被挖掉一块似的，空落落得不知所措。
雪压青松松犹定，风吹行人人不停。时近傍晚，素续缘沿着羊肠山径缓缓而上，山风呼啸，真是比刀剑更锋利，刮得他两颊生疼。四周积雪深厚，似乎不曾打理过，他心里猜测，只怕情形不甚好，连屈世途也没功夫整治环境……
待入得琉璃仙境更觉得奇怪，院内空无一人，正厅里却隐隐有哭声。他循声而去，却见正厅一片缟素，布置成灵堂模样，灵台香案一应俱全，正中间摆着……一具棺木……
素续缘好像听见自己在说话:“屈杯杯，这是谁的棺木？”
屈世途正在灵台前上香，听到这声大惊失色，转过身时恰好让素续缘看见牌位上的名字——素还真！
素续缘两三步就飞扑到棺木旁，此时尚未合棺，他一眼就看见里面的人。素还真一身素衣面色苍白神态却安详，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散落着零星几张纸钱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爹亲，爹亲？”素续缘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他慌慌张张去拉素还真的手。可素还真早已气绝，身如寒冰，肢似枯木，他把不到一丁点脉搏。
“啊啊……”泪水决堤分涌而下，素续缘痛苦得说不出话，顺着素还真的手臂摸到他的脖颈。
没有！没有！没有一点脉动。他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素还真的面颊上，泣不成声:“爹亲，我真得把不到你的脉，我认了，是我学艺不精，你起来骂我，起来教训我啊！你教我更精妙的医术好不好？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别玩了，别吓我呀！爹，爹！”
屈世途叹息，走过来扶起他:“续缘呐，你，节哀顺变吧……”
“屈杯杯，这是计划对不对？对不对！你悄悄告诉我！我不会坏你们的事，你告诉我呀！”素续缘捏着屈世途两臂用力摇晃，就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定要从屈世途这里听到想要的答案。
屈世途看着孩子的模样心都快碎了:“续缘啊，你冷静点，冷静点。”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素续缘一把推开屈世途，狠狠踹了棺木一脚:“起来！”棺木带着里面的人陡然一震，他又心惊不已，赶忙跪在一边抱住素还真的尸身，“爹亲你还没给我道歉，你把我贬得一无是处，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不准你就这样撇开我……”
没机会了！得不到了！爹亲的认可，爹亲的表扬，爹亲的称赞。未完聚的天伦注定要缺失一笔，年夜饭、表扬信，这个人都尝不到听不到了，素续缘埋在素还真胸前窃窃低语，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这片冰冷的胸膛比当初冰冷的言语更伤人。
素续缘暗自怀疑，或许正厅某扇窗子破洞漏风，否则他为什么遍体生寒？这一刻有如玉山倾倒，素续缘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颓败。屈世途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不久又踉踉跄跄搬来一个大箱子:“续缘别哭了，这些都是素还真留给你的东西，你看看吧，看过你就明白了。”
那是只大楠木箱子，做工考究，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
素续缘像是缺油的机械，一顿一顿地转过头，膝行到箱子边，僵硬地打开箱子。箱子里一边放着大摞大摞的书信，一边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东西——笔墨纸砚、山花树枝、木雕折扇，不可计数。
“春四月，桃李争芳，得一枝清秀，愿与续缘同赏。”书信角上绘着一枝普通的桃花。
“北地狼毫，宜书宜画，与续缘共享。”
“得仿形锦囊砚一方，妙趣横生，赠与续缘。”
“偶得闲空，画扇面一副，留待续缘赏玩。”
“《十二国游记》奇闻异说世所罕见，留予续缘打发无聊。”
…………
…………
纸上晕出一个又一个污迹，素续缘双眼蓄满泪水，以至于目不能视，他不停嚎啕悲鸣，时而像野兽咆哮惊心动魄，时而像拉到极致的琴弦嘲哳难听，以至于口不能言。素续缘指着箱子“啊啊”叫嚷几声，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都是给你的。喏，那个青鸟木雕也是，他在外办事，瞧见别人家的孩子玩得开心，就说‘我的续缘也该有’，于是亲手雕了一对，雕完又很沮丧，续缘，你要体谅他的难处……
“他心里也一直怨恨自己，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我可以给续缘很多玩具，但我不能弥补他缺失的童年，我始终是个失败的父亲。’后来，你说要回来，他不放心写了信去，随信放了一只。实际上，里面有阵法，能看见你的举动，他猜到你是一定要回来的，第二封信才会这么赶巧。”
素续缘闻言顿悟，抱着箱子哭得狼狈，呛着气又咳得死去活来，屈世途给他拍背顺气，不料他却吐出一大口血，落在信封上，落在扇面上，用手一抹又是一片鲜艳的红，他涂涂抹抹怎么也擦不掉，痛惜地把东西抱在怀里，就像抱着父亲的臂膀一样哑着嗓子问:“这些为什么不寄给我？”
屈世途一副“别提了”的样子:“怎么敢拨撩你？只怕前脚送去东西，你后脚就飞奔回来了。武林道上不安稳，素还真就你一个儿子，难道换你躺进去吗？”
这句恰戳到他的心窝，只见他如癫似狂，面色狰狞恨恨问道:“是谁？所以到底是谁害了爹亲？”
屈世途直摇头，不敢说话。素续缘再三质问，屈世途心知他想做什么，半个字也不敢吐露。不料他却狂笑起来，神情可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到。”
说着拂袖就走，俨然一副要毁天灭地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模样。屈世途死死拉住他苦求苦劝，他却浑不在意，一心向外冲。
“你要往哪里去？”素续缘还在和屈世途撕扯，却听得一声质问，一个明黄人影踏进正厅。
见到这位前辈，素续缘稍稍冷静，就像看到希望一样直接跪倒在地，哭诉起来:“一页书前辈，爹亲无辜丧命，续缘发誓一定要仇人血债血还，前辈帮我！”
一页书拍了拍他的肩膀聊表安慰，随即环顾四周陈设，若有所思。素续缘向来敬爱一页书，不仅因为他是父亲的前辈，更因为一页书曾在黄甫桥舍命相救，在他心里这是一位慈祥的前辈，他在前辈面前向来有求必应，然而一页书的沉默却让他戚然:“续缘失去父亲，前辈难道不是失去至交好友？天下武林难道不是失去擎天巨擘？今日有人斩断梵天的左膀右臂，难道梵天也要忍气吞声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放肆，连一页书也不禁侧目。
仇恨吞噬心智，怒火烧尽理智，素续缘双目血红，大有走火入魔之相，可眼中殷殷期盼着实让人不忍拒绝。一页书不由想到素还真生前交托，无奈长叹一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你报不了仇，别再想这事了。”
“你也不肯帮我？连你也不肯帮我！”素续缘目眦欲裂，竟蜿蜒流下两行血泪，“苍天无眼，屠戮忠良，为这场魔祸牺牲的人何可计数！多一个素续缘又如何！”说罢竟然趁屈世途不备，狠狠撞开他狂奔出去。
“哪里去！”一页书拂尘一扫，梵印飞射而出，顿时琉璃仙境笼罩在佛光之中。
素续缘被锁在光墙内，任是拍打、踢踹都无用，凭他的根基如何是一页书的对手。他怒火中烧，正想转回正厅跟一页书理论，却见一页书抱着素还真的遗体缓步走来。这下他彻底失去理智，冲着一页书大叫:“你要做什么？你要带爹亲去哪？”
素续缘张臂欲拦，一页书不过轻轻一晃就绕过他，穿过光墙，在他识海中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屈世途追出来，瞧见他愣着，脸上血泪斑驳，忙掏出手绢给他擦擦，却听见素续缘低声呢喃:“天机莫测谁敢泄？问取瑶池一片心……”
“什么？”屈世途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孩子撞个踉跄，看着素续缘跑到莲池去，“续缘不能寻短见呐！！！”
寒冬腊月，失去主人灵力保护的莲池处处衰败，没有娇艳的仙子没有持伞的护卫，只剩无边无际的萧索。素续缘擦干眼泪，仔仔细细地搜寻每一寸水波，果然在池塘最深处，看到一只稚嫩的花苞，其上流转着缥缈的灵气。
素续缘冲着云渡山方向双手合十:“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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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世途以为素续缘还要再颓唐几日，没想到第二日他就恢复过来，只是把池塘上的小亭变成了自己的书房，开始新的工作。
对，他给自己找了个新活计——整理素还真留下的各种手稿。有关医术的就编进《神农医谱》，有关武功的就分门别类整理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慢慢地熬。直到小暑那日，原本一切正常，突然间龙鸣啸天，一条金龙撞碎梵天留下的禁制，俯冲而下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水雾消散后，就看见那只花苞绽出素白花瓣。
“终究让我等到了！”素续缘开心得直转圈，他迫不及待和别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屈杯杯，屈杯杯……”
屈世途听到消息，一眼没看住素续缘又跑了出去，等他紧赶慢赶走到大门口时，就看见素续缘端端正正站着等候。他摇摇头:“续缘呐，没个三五天他回不来的，咱们屋里去等吧。”
“屈杯杯不用劝了，我就在这里等！”
屈世途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又在犯轴，只能佯装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点点头:“行吧行吧。”然后趁着素续缘踮脚眺望不防备时一个手刀切在他后颈上。
劝？你要是听劝素还真写什么信？一页书施什么咒？你还是乖乖回去歇歇吧！
屈世途抱起素续缘正要回屋，忽然清风拂面送来一缕熟悉的清香，又听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友，你怎么打素某的儿子？”
哦吼，素还真回家了……
素续缘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半年来他总靠安神香才能入睡，今天伴他入睡的却是一股莲香。中间有一小会他朦朦胧胧有点清醒，想起心头记挂着一件很重要的事，将要苏醒时有一只温暖又厚实的手带着一缕让人安心的暖香按在他太阳穴附近，他很快又陷入昏睡，昏睡前还不忘抱住这只手，细细嗅了嗅那股怀念的味道。
他这一觉从朝霞满天睡到晚霞似火，睁眼时素还真正坐在床边看书，窗外的晚霞为他镀上一层虚幻的轮廓。半年来这样的梦数不胜数，却都没有今天精致，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愿惊动这一刻美梦，只想好好看看爹亲。然而素还真也时时刻刻关注着他，察觉到素续缘呼吸一滞就立刻转过头来查看他的情况:“醒了？睡饱了吗？”
长久的思念化作无言的拥抱，素续缘起身跪坐紧紧抱着父亲不肯放手。感觉到温热的泪水，素还真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素续缘哭了好一阵，突然发现一切都没有消失，想起早晨遁入莲池的龙气，才惊恐地意识到爹亲是真的回家了。想到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趴在爹亲怀里哭鼻子，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这个怀抱太温暖了，他舍不得离开，一点也舍不得！像只小犬一样眷恋地蹭了又蹭，直到感觉再不起来，爹亲会骂自己没有男子气概时，他才不情不愿地想起身。没想到素还真抱得更紧，恳求道:“爹亲好想续缘，再给爹亲抱抱吧。”
一句话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哭包:“爹亲！你终于回来了。”
好不容易等素续缘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素还真一边帮他整理头发，一边感叹:“续缘有白发了。”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素续缘的鬓角两边露出细细的银丝，慢慢变成一片银白。
素续缘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样会更像爹亲吗？”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素还真心疼得要命，或许实在是话题太沉重，他想了想问道，“屈世途说你带回来了一些表扬信，能给我看看吗？”
素续缘点点头，从书桌柜子里取来书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素还真接过信，很郑重地强调:“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无论有没有这些信，你都是爹亲最珍贵的宝贝，都是爹亲的骄傲，请你原谅爹亲那些过分的言论。”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来看看信吧。”素还真抽出一封，“续缘哥哥的父亲:展信安。续缘哥哥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今天围……经天纬地、智冠群伦，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家今年可没有好果子吃。哈哈，这是什么用法？”
续缘也有点想笑，但他努力憋住了:“还写了什么？”
素还真就这样朗读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不是用一个父亲夸奖儿子的语气，倒像是一群孩子崇拜大哥哥的口吻，听得素续缘满面堆笑，喜不自胜。
“真不愧是续缘，帮助他们改造农具，自修水利，设置陷阱抓住破坏庄稼的野兽，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免费义诊送药，还在村里蝉联三年‘少女最喜欢的男青年奖’，确实，我们续缘风度翩翩，这些女孩子有眼光。”
“爹亲！”别让我找到最离谱的这封信是谁写的！素续缘脸皮薄，被素还真调侃时难免红了脸。
云开月明，星辉闪烁，父子俩有说不尽的悄悄话，好在他们也有无尽的时间去沟通。
只不过屈世途也做了丰盛的晚餐，为父子俩重逢庆祝。屈世途举筷踌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啊？他们俩不饿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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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题外话:写得很慢，因为我脑子里都是俊逸少年(赤橙黄绿青蓝紫——打一字)诱亲爹，无耻鬼父逼J爱子。但是到写的时候就变成:续缘需要爹亲的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开心，不然就枯萎。(骗你的，是刀子，写的时候都是刀子，捅啊捅啊捅！)主打一个五体分裂，脑子和手各干各的，手和手也彼此不对付(迟早有天人格分裂需要去挂精神科)
下次还是搞点父子骨科吃吃，搞颜色不需要脑子(／_＼)大怨种
或者，能不能乞讨一些素缘的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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